在大阪的日语学校,授课前后总见休息厅的沙发上坐着十几对一老一少,一问一答地练习会话,月月年年,风雨无阻。年少者是该校的外国学生。年长者是日本的志愿人员,他们是在该校登记入册的一个群体,每当有外国学生需要练习会话时,他们便招之即来。
中国人称这些志愿者为辅导员。
现在该校共有22名中国学生,12人有了这样的辅导员。一次聚会,说起各自的辅导员,竟发现他们都同中国有着深深浅浅,不尽相同,却又殊途同归,由爱、恨、悔、缘编织起来的历史情结。
北京人小郑的辅导员是音乐老师,叫松田平和,每次课前都会教给学生几首日本著名歌谣。一次课间闲聊,小郑请松田弹奏曾是日本国歌的“君之代”,没想,话一出口,松田笑脸变色:“不行!”小郑红了脸,小心试探:“老师,对不起。我说错话了吧?”松田撤下琴谱、合拢琴盖,半晌才开口:“我父亲不让我弹这曲子,我发过誓。”说完,携琴离去。把一个悬念丢给了小郑。
为解开这个谜,一日,她带了一饭盒饺子、一碟醋、一瓶绍兴黄酒给松田。吃着喝着,松田讲起了他的父亲石丸一郎先生。1939—1945年,他的父亲曾在中国沈阳驻扎。1945年回国,1946年有了长女,取名平和,取意和平。老人今年87岁,依然健康硬朗。松田解释:“我爹去中国不是自愿的,是遵天皇之命,被迫的。这6年历史,他从不提起。只有一次过年,他建议我弹《故乡的秋天》。我弹了,他流了泪,含含混混说了句,那时最想听这首歌。我考上音乐学院后,爹嘱咐我,不许我弹‘君之代’,我发了誓,至今遵守诺言。我结婚生子辞去工作后,他问我愿否去附近的日语学校帮中国人做事。这样,我就来了。至今做了11年的志愿者。”
小胡的辅导员桓内英雄与小郑的相似,71岁,1944—1945年驻扎中国云南。他强调自己没上过前线没开过枪,是检查军容军纪的士兵。战后,他作为俘虏在中国某地劳改了3年,1948年回国。退休后,他开着一辆白色货车到该校登记,说他死后,这辆车就归学校。他几次对小胡讲要“去云南看看”,这是他最后的心愿,他想请小胡到时做他的向导。
76岁的中野请小乔相信他绝不是军人,而是满铁职员。哈尔滨5年的经历,影响了他退休后的道路。“日中朋友会”是他亲手创办的组织,游说了70多人入会。启动资金用他的退休金垫付,其中三分之二投向中国。妻儿反对,他执着不悔。他说中国是农业大国,发展农业优先,于是十多次出资请来哈尔滨的农林技术人员,向他们传授最先进的技术,种子、农药、工具等一并奉送。中野老伴不满,“你早年肯定在中国做了缺德事,现在来偿还。”中野不语,继续在他的会员中筹钱筹物。
73岁的吉田佑子的人生又是别样。战争期间她是日军的护士,战后作为留用技术人员,服务于八路军。1949—1953年,她在哈尔滨军区卫生部工作的经历,使得她与小周初次见面时,身上竟别着8枚勋章——解放东北、解放华北、全国胜利……小周欣赏着她身上的勋章,问她对中国留下什么印象?吉田掰着手指:“我在中国时,他们没把我当外人,对我很好,每个人家的饭我都吃过。”她小心地拿出一张纸,上面是她在中国8年所结识的人名及不详地址,近30人。她说晚年的心愿就是找到他们,请他们来日本玩。她问小周:“你能帮我找到他们吗?”小周盯着那“家住哈尔滨”、“家住沈阳”的地址,挠着头皮:“万一……有人不在了?”“请他家人来呀!”吉田的口气不容置疑。
69岁的山川春彦虽然未染战争,但他对中国的了解与热爱在日本人当中是个异数。他是某大学历史系教授,会讲中文,藏书的三分之一是中文古籍。家中之物,大到屏风,小到白玉印章皆是中国制造。他常在中国5000年文明史中徜徉,感叹中国人的智慧:不可思议。他信道教、服老庄、解易经、练气功、读唐诗,并计划73岁前远征西藏、青海、新疆,一圆走完中国大地之梦。他立下的遗嘱中甚至有这样的话:“骨灰的三分之一撒入黄河。”
另一位深信自己有缘中国的竹田幸子,当人问起50多岁的她为何不嫁时,她一笑:“我已嫁给了中国。”竹田家门前有一木牌:“日中友好之家”。“让中国失学儿童走进课堂”,是竹田见到每一个入会会员第一面便要强调的。中国湖南省桑植县、永顺县,宁夏自治区的固原县是竹田的扶贫点。几十年来,她率团前往中国30余次,捐款4700多万日元,落成24所学校,3000多名儿童得到了资助。勾住竹田心魄的是“孩子的眼神”。竹田一指墙上孩子的照片和桌上摊放的照片制成的明信片,说:“我已割舍不掉这份工作,它成了我一辈子执着的事。”
与中国有着不解之缘的老年志愿者们都有一段故事。而没有故事的年轻志愿者,一般是想了解中国人,丰富自身阅历。缠绕在日本志愿者心头的情结,因时代不同而各异。但千千结中,“历史情结”也许是最沉重的。算起来,日本投降已50多年,日本政府仍未解开这个结,却由一些有良知的普通国民承受着这个“结”的重负。“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”。也许,这些怀有“中国情结”的志愿者的故事说明,日本国民能够帮助日本政府正确解读中日关系的历史……